>日子便这般不咸不淡地流着,檐下光影一寸寸挪移,长了又短,院里青草一茬茬生发,绿了又黄。
白云苍狗,不觉又是一年有余。
姜钦与姜锦这对龙凤兄妹,也都满了六岁。
在姜曦日复一日、半哄半吓的“循循善诱”之下,终究没能逃出姑姑的大手,乖乖入了古今帮。
成了这一届新弟子里,最扎眼的那对“标杆”。
而今的两界村,也早非当初那个地薄人稀的小所在了。
地盘往外扩了一圈不止,屋舍鳞次,街巷新修,人丁也跟着水涨船高。
今年春里新入帮、进学堂的娃娃,乌压压站成一排,比当年姜明还在蒙学里摇头晃脑时,人数足足翻了个番。
人声鼎沸,书声琅琅,倒也真有了几分热闹新世的模样。
这日天光正好,不燥不冷,连风都是温吞的,拂过檐角,只把半面竹帘吹得微微扬起。
姜义照旧躺在院中那把竹制靠椅上。
椅面早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,人一躺上去,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松泛劲儿。
他手里捧着一卷《洞玄微旨》,眼帘半阖,看似在瞧那字里乾坤,实则神思四下游弋。
如今不必再盯着两个小崽子练拳写字,却也未曾清闲下来。
这双眼,自然也不只用来看经。
譬如眼前这方不大的院子,如今俨然成了一座热闹非凡的“小校场”。
主角并非青壮军士,也无刀枪剑戟,而是一群毛色各异的灵鸡。
第四代灵鸡自孵出时,便自发分成了三拨。
一拨赤羽如火,昂首阔步,气势最盛;
一拨金翎耀目,站姿笔挺,活像穿了身鸡中仪仗;
还有一拨青羽如玉,行止最静,眼神却最是锐利。
三拨鸡各自成团,泾渭分明,竟颇有几分军中营伍的章法。
领头的,自然是那三只早通了灵性的“鸡祖宗”。
赤羽老祖身量最高,羽色艳若晚霞,此刻正一爪钉在木桩顶上,仰脖引吭,其声清越,几乎要将屋脊上的瓦当震下几片尘来。
它身后那群赤羽小鸡,便绕着桩子正步穿行,节奏分明,队形严整,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支鸡中方阵。
金羽老祖则稳踞晒谷台边,脖颈不动,一双鸡眼却滴溜溜转个不停。
它性子最傲,从不亲自下场,只在一旁冷眼旁观。
哪个小辈走了神,它尾羽一晃,尖喙便如电光石火般啄将过去,快得只剩一道残影。
青羽老祖最是沉静,性情恍若山中老修。
它领着一帮青羽小辈,围成一圈,互相啄击。
说是互啄,实则步法进退皆有章法,更像是在演练某种攻防阵术,一时间鸡影交错,羽毛翻飞,倒也似模似样。
乍一看,这满院子鸡仗鸡势、扭脖啄喙,实在滑稽得紧。
可若细瞧,那些四代灵鸡,无不伸长脖子,鼓着眼,气沉鸡腹,将一身本事都抖了出来,不敢有半分懈怠。
只因姜家如今养鸡,也立下了新规矩。
说得雅致些,是“择优育灵”。
说得实在点,便是末位淘汰。
每逢姜家人生辰,或是逢年过节。
三拨鸡群中,操练得最是散漫、最不成器的那一拨,便有一只要从这方院子里,悄无声息地“除名”。
这些灵鸡虽未悟透“生死”这等玄门大事。
却也朴素地知晓,那般寂然无声的消失,绝非什么好兆头。
更何况,那三位老祖宗的眼神,可比姜义手里的竹枝要狠厉得多。
是以到了操练时,个个斗志昂扬,眼神贼亮,仿佛一脚踏错,便要身陷汤锅,魂归离恨。
姜义懒懒抬眼,从书卷上沿往院中扫了一圈。
只见鸡影翻飞,尘土四起。
心中不禁暗道,这效果倒也斐然。
这群小东西,为了不被“除名”,为了在老祖宗面前露脸,为了能多分到那掺了药渣的精饲料,简直是杀红了眼。
连那平日最怯水的赤翎鸡,今早都自个儿跳进水盆里扑腾了半天,只为让羽毛看着更精神些,免得被一眼相中,当了那“垫底的”。
鸡之道,亦有其存亡之道。
姜义正看得入神,眼角余光忽地瞥见那只金羽老祖,不知何时已悄然踱到他躺椅边。
这扁毛畜生歪着脑袋,一双豆大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,竟定定盯着他手中那卷道经,神情里,竟隐隐透出几分……好奇?
姜义眼皮一跳,心中微动。
也不说话,只将书卷往它面前递了递。
那金鸡却不躲,反而稳稳站定,伸长脖颈,用那尖硬的喙,在书页一角轻轻啄了一下。
力道极轻,像是在探路,又像是在“请教”。
姜义挑了挑眉,唇角浮出几分笑意,心头那点闲趣顿时泛了漾。
看样子,这养鸡的门道,还能再往深里挖一挖。
往后不单练筋骨、磨性子,说不得,连“开灵启智”这条路,也能一并给它们安排上了。
他慢吞吞地翻过一页,将那一啄记在心里,复又躺回椅中,目光悠悠落向院中。
阳光下,赤、黄、青三色鸡羽翻飞闪烁,尘土飞扬,生机盎然。
而在这片生机底下,却有一道无声的规矩,如水脉潜流,日日鞭策着这群灵禽,不敢稍歇,不敢懈怠。
连鸡都要争口气,人嘛,更不能白活。
正这般想着,院门口便有一道小小的身影,跟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。
姜钦小腿跑得飞快,步子轻巧得像安了对儿滚轮,手里高高扬着一封信,人未到声先至:
“阿爷!信!洛阳来的!”
话音未落,那信已“啪”地一声塞进姜义手里。
小人儿身形一转,便算圆满交差,脚尖一点,又窜进屋里。
不多时,捧了几颗自家树上摘的脆果揣进怀里,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往练武场方向去了。
那头,还有一群正比划得热火朝天的小伙伴,等着他去露两手新学的拳脚呢。
姜义望着那团小小背影活蹦乱跳地消失在院门外,眼底那层似浊似沉的光,仿佛被这阵风吹散了些许,笑意浅浅,转瞬又敛了去。
他慢悠悠坐直身子,将那封信拿到眼前。
“洛阳”二字写得潇洒,只是隔着千山万水,便也瞧出几分客气与生分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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